何以解忧(基三纯阳|自产自销|作者依旧觉得是HE)

 

 

《何以解忧》

By 三萝卜·浮生辰殇

 

#关于尘埃的故事|白雪无垠,所以本文BE|脑洞随缘#

 

#本文参本《妖》#



 

 

 

【引】

 

世间万物皆有灵性。酒中自有仙人在,或千杯不醉,或醉看河山。你我皆愿酒能忘忧,却总不愿想其实那酒仙不曾入心,如何解愁。

 

 

 

【壹】

 

这几日,雪总是下得没个尽头。

 

值夜的小道抬了一柄烛灯,沿着纯阳宫外面一路溜达着。夜里头风雪都变得大了一些,烛火摇来摇去的,终于被一股子风给打灭了。他左右看了看,倒是没什么奇怪之处。风雪不懂人间苦,扑了烛灯,小道士便要摸着黑走回去了。

 

不过这晚月光正好,地上的雪盈盈反着的光刚好够他看清路。小道士拐了几个弯回到了自己的房中,却没曾想一推门就看见了帘子上的晃眼的符咒,而原本应该在房里睡觉的师弟也不见了踪影。可巧这小道士身后正来了一股风,带着雪粒子就扑进了屋,这一下可是好,唬得小道士一嗓子就叫开了。

 

周围几间房都出来了人,探头一看都给吓着了。有同门师兄弟跑去喊了师父来,而另一边那不知道躲去哪里的师弟跑进屋里卷了小道的被子出来:“师兄。”

 

“你这人,猴去哪里了?”小道原本吓得不轻,生怕这小师弟出了什么意外,这会儿看见了自然也没有好脸色。

 

小师弟一赔笑,腾了只手出来指了指旁边的寝屋:“这不是明真师兄托我晚上给他的花挪个地方么,这几日风雪大,他那池莲花禁不住。”

 

小道听了缘由便不再多话了,只等着师父和几位师叔过来查看了一番,领着他那小师弟先去明真那屋睡上一宿。

 

 

 

【贰】

 

明真带着明成回来的时候,这事已经过去了三日。

 

隔日一早,明真站在自己屋门口掸了一下自己袍子上沾的雪粒子,一扭头却看着明成还在慢吞吞地收拾东西,皱着眉头催道:“小师弟,今日早课可不要再晚了,没的一会儿又要挨罚。”

 

明成没说话,只撩眼皮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兄,这才扯了自己的外袍裹上,跟着明真跑去了前堂。

 

前些时候他和明真师兄因为早课晚了一刻,被师父罚去旁院里打扫三日。整个纯阳宫的人都知道,那旁院里早就是没了人烟的地方。朝朝代代以来,那里除了一鼎被人忘记了丹炉,就只剩下了尚在风雪中摇摆的枯草。明真师兄看上去人高马大的,可却是个胆子不够的。白天尚还好说,两个人能在旁院里面凑在一起说说话。等到了晚上,旁院里头就只有一间屋不漏风。明真头个夜里还扛着不睡,扯着明成两个人背了一宿的心法。到了后两天,明成年纪小,白日里的打扫就足够他累得了,自然是倒头就睡。这下可是苦了他师兄,半睡半醒间似乎见了什么人影在他们那间屋里游荡。今天明成再一看,师兄眼睛下面可是好一大块青。反倒是明成,就跟没事儿人一般。

 

前几日的雪还未化干净,廊上积起来的那些被来往的人轧成了灰色。

 

明成跟着明真一路跑着,靴面被廊上的残雪浸透,凉丝丝地蹿上他的小腿肚,激得他一个机灵。披在身上的外袍还不合身,衣摆时不时会沾上些发灰的雪粒子,少不了早课回去之后又要清洗一番。明成年纪小,身量还未全开,外袍不合身倒也正常。纯阳宫里对明字辈的小弟子并没有格外的关照,和其他弟子们一样,都需等到自己稍有所成,才有资格穿上合身的道袍。在那之前,就只有师兄们好心留给他们的旧衣了。

 

每日的早课都不过是刻板地讲授那些东西,很是无聊。堂下的师兄弟们多半都是点头功,每日早起习武,这会儿正好是补眠的好时候。往往到了最后,还睁着眼睛的就只剩下明成一个人了,就连最得喜欢的大师兄,也常常忍不住困意,打上一会儿瞌睡。

 

只偏这日,明成整个人木木呆呆,双眼虽睁,却不知道神游何方去了。一会儿功夫,竟是比明真瞌睡得还早些。

 

难得瞌睡之中还有梦。

 

梦里的明成裹着有些肥大的外袍,一个人歪歪扭扭地在雪地里面走着,周围偶尔能看见几位要远行的师兄,便再无旁人了。他似乎看见了那些人里有明真师兄,张口想要喊一句,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。雪还在往下落,明成拎着袖子挡了一挡,却发现风势渐大,雪粒子还是一个劲地往自己脸上砸。好不容易瞧见了个没有人的空屋,却推开门才发现,正是几日前他呆的旁院小屋。

 

那屋子和他们呆的那间有些不一样。看上去是极为简陋,屋顶上的瓦片不知道被哪里的野猫刨丢了大半,风裹着雪就直直灌进了屋。里面有一床稻草,明成甚至还能闻见那稻草上的霉味,被风一撩,更是熏人。屋当间儿一鼎丹炉,灰能积了半寸厚。明成从旁边地上捡了块破布,在丹炉上面拭了几把,露出的花纹却也被蚕食了些。就着那屋顶破洞漏下来的光,炉子上面还能看到些许裂痕呢。

 

可当真是个破炉子。

 

梦中的明成自说自话地点了点头,结果脑袋一震就从梦里出了来。一睁眼就看见师父竖眉立在他面前,结果便是可想而知了。

 

好不容易从旁院刚刚出来,这下可好,又要被罚去打扫了。

 

明成恍恍惚惚地听见师父的声音在讲:“罚你去打扫旁院十日。”

 

十天,真是好长的一段时间啊,他在心里想。

 

 

 

【叁】

 

和明真师兄比起来,明成倒不觉得被罚去打扫旁院有多么痛苦。毕竟早课上讲的那些他多半都已经在平日里习过了,与其听那些自己落得个无聊,倒不如去扫扫雪,也算是修行了。

 

下了早课,明成跟着明真回屋去收拾自己的包袱。上一次去旁院里可是冻坏了他俩,那地方破糟糟的,连床御寒的被子都没有。他又从自己的柜子里面翻出来一床旧了的单子,叠好收进包袱里面。明真过了一会儿鬼鬼祟祟地摸了回来,把一只小竹箩塞到了明成面前。他低头一瞧,原来明真师兄背着大师兄去帮他偷了几个馒头。

 

“谢谢师兄。”明成找了块干净的布包好馒头也收进自己的包袱里面,他在这一辈里面最小,平日里要不是有明真师兄明里暗里地关照,估计早就被其他师兄弟给忘到脑袋后面去了。

 

明真最看不得自己这小师弟憨憨蠢蠢的模样,哼了一声说道:“你是我师弟,我自然得关照点。不过后面几日我不在,要真是没个人给你送饭也别饿着自己。旁院那里没人看的着,你就是生个火烤个馒头也别委屈自己。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明真自己胆子小,连带着就也紧张自己这个小师弟。他从自己的枕头下面把净神用的香袋摸了出来,塞给明成让他也带着。然后就生怕师父嫌明成走得磨蹭,赶紧把人往外头送。

 

“师兄。”明成站在屋门口,抱着包袱转头说。

 

“啥事儿?”

 

“帮我照看着小鹤。”屋外头还是冷,明成打了个哆嗦,“我昨晚去看了一眼,像是饿瘦了一些。”

 

“好,师兄一定帮你好好照看着。赶紧去吧,别回头又让师父他们挑眼。”明真挥挥手,看着明成一个人小心翼翼地低头往旁院的方向走,然后径自叹了口气。

 

明成搬到旁院的时候,雪正下得最大。还没来得及洗的外袍彻底被他踩成了黑色,不过还好衣摆原本就有一条黑色的镶边,并不显眼。他没有进到上次和明真师兄一起住过的那间屋,而是回想着早课上的梦,找到了那间漏着顶子的小屋。他推门就看见了屋当间儿的一大团雪,还有角落里的一床稻草。他弯下腰去重新团了一下那一床稻草,还真是冲进鼻子里的霉味。明成掏出了那张旧单子,铺在上面权当做是掩一掩味道。

 

屋外头有零零碎碎的石头,明成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,那形状倒是挺适合用来补这房顶子。

 

为什么不住那间好一些的屋子,其实明成自己也不知道。只不过早上的梦太过真实,竟由不得他自己来选了。补好顶子重新进屋,明成褪下自己身上的外袍,撩着给那鼎丹炉掸起了雪。

 

雪积得很厚,明成就着被他手心温度融化的雪水拭净了丹炉。

 

他看着花纹反复的丹炉,竟觉分外熟悉。

 

明真师兄不在,明成一个人也不敢在屋里上火。这冬天虽然雪多,可到底空气里头还是干。他裹着自己那床薄被在稻草铺子上面团成了一团,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每日早课上师父讲得经卷,枕边还有师兄借给他的香袋,终于待月过树梢的时候静静睡去。

 

睡梦之中有一种久违的温暖。

 

而这一晚,又有明成一位师兄撞见了自己房里的帘子上被人画了符咒。虽说只是一些出入平安的咒文,可这么大的玩意凭空出现,还是瘆人得紧。师父和几个师叔查看了一番,还是像前几日那般,什么都没说,只是叹了口气就安排着弟子们凑活先熬过这一宿。

 

弟子们自然都再睡不着,几个人抱着被子坐在床上,压低了声音讲这最近遇到的稀奇事。头天里那个小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,突然说了一句那天自己值夜时烛灯被风扑灭了,再回屋的时候就看见了符咒。紧接着说话的便是今日碰见咒文的小道,他也是值夜回来以后才看见的,只不过他本就是一个人住。进门前看见房里烛灯被人点着,本就纳闷,心里有了防备倒也没有被吓得太狠。

 

明真坐在一旁幽幽补了一句:“你值夜那日,我夜里在旁院,似乎看到了什么影子。”

 

“呔,明真你莫吓人!”几个小道胆子都不大,听了这话后背登时一股子冷汗漫了开。

 

明真倒是一脸认真,想了想才说:“我自然不是吓你们。那影子高高大大的,我恍惚瞧着倒像是个道士。我当时还听见了屋外头有布料蹭地的声音呢,保不齐啊,这些事儿都是一路的。”

 

“呀,这可是要出大事。”几个人正想再说点什么,屋门却被大师兄敲了敲。这是赶他们睡觉呢,大师兄还好,要是等下被师父抓着,那可就不是敲门这么简单的事儿了。于是,几个人也不再讲话,各自抓了被子赶紧躺下睡觉。

 

只有明真一个人,躺在床上睁着眼睛:他有点担心明成。

 

 

 

【肆】

 

明成倒是一觉好眠,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。身上一点都没有昨天夜里的冷气,一低头明成才看见,自己身上突然就多了件干净的外袍。他最开始没多想,以为是明真师兄晚上悄悄跑来给他送了衣服,拎起来的时候却发现,这袍子的身量实在不像是他的。大了不少先不说,就说那上面还有银线缠缠绕绕地绣了不少的纹案,一看就是得有些身份的道士才能穿的。

 

还没等明成下了床,屋门吱呀一声便被人推了开。他抬眼看过去,是个瘦高的男人站在门口。冷风被他放进来了一部分,激得明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。屋里头光线暗,他也瞧不清楚那人的打扮,只能看见那人宽大的道袍和高高的头冠。那人也奇怪,反手一掩屋门,直接就朝着明成走了过去。

 

“醒了?”

 

明成有些发愣地盯着他,心里面一阵嘀咕:这人长袍披身,倒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。声音也好听,清凌凌的跟纯阳宫外面林子里面的河水流过的声音似的。

 

“哎呀,可别是吓傻了?”那人很随意地拢了一下自己的道袍,蹲在了那一团稻草前。明成这才瞧清楚了这人的模样,虽说是剑眉星目,看上去全然是一副青年道长的样子,可头冠下披散的些许长发却是荧荧银白,倒是稀奇。男人身上道袍的花纹绣得要比自己手里的那件显眼几分,明成盯了两眼,习惯性地错开目光,正巧看见了那鼎丹炉上面阴刻的纹路——和这衣服上的竟是一模一样的。

 

“你……”明成虽然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,但左思右想了一番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。于是张嘴话只有半个字,明成自己窘得红了脸,那男人瞧得也有意思,轻轻笑了两声。

 

男人伸手把这个憨憨的小道士从被窝里面拽了出来,形状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头:“外头雪又大了一些,冷得要命。赶紧起来喝口酒,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弄到的。”

 

都说修行要静心戒欲,明成自打入了纯阳宫就再也没碰过酒腥之物。这会儿还没想明白这男人是打哪里冒出来的,就又被他相当少规矩的做派给吓了一跳。“这宫里头禁酒的。”明成盯着那人领子上的绣纹,喃喃了一句。

 

他的话声音虽然低,不过这屋子也小。男人听的清清楚楚的,就更是想笑。男人也不解释,直接从自己的袖子里面拽出一只酒葫芦,咬开盖子就灌了一口。然后硬塞进了明成的手里,示意他赶紧也喝一口。

 

明成这时候恐怕脑袋瓜都不见得转了,愣愣地接过来也就喝了那么一口。酒火辣辣的,顺着嗓子眼儿一路往下烧,燎得他眼睛里面一下子卧了半池子水。明成刚想捯气儿,紧接着一口水就呛在了喉咙里面,他扭头一通咳,眼睛里原本的半池子水这下可好,直接决了堤,汪了出来。男人在旁边瞧得新鲜,一时半会儿也就不催他起来了。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的,一会儿工夫竟也下去了半只葫芦的酒。

 

明成这孩子打小儿就经不住酒,这会儿又是一副迷迷蒙蒙的样子,倒头躺在草团子上面径自睡了过去,嘴里还嘟哝了一句似乎在问男人的名字。那男人原本已经打算推门出屋去了,听见了动静回过头勾了一下唇:“叫我知忧。”

 

 

 

【伍】

 

梦里的话皆不真。

 

明成恍惚之间再一睁眼,就已经过了一个时辰。脑子里好像刻了个名字,但细细想来又不那么分明。男人的外袍还披在他身上,明成刚刚掀了被子,正是冷的时候,自然也就不客气了,裹上在屋子里面踱了几圈步子。路过那鼎丹炉的时候,明成抬头仔细敲着那上面的花纹。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,那上面原本的裂纹倒是少了一些。他伸手摸了摸炉壁,却是意料之外的温暖。

 

而触摸的那个瞬间,原本模糊的名字突然就回来了。

 

“知忧。”

 

屋外头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,明成紧了紧身上的道袍,慢吞吞地挪了出去。师父下的命令是打扫旁院,雪一日不停,他的打扫自然也就不能偷懒。不然雪积得太厚,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。他从角落里面翻出来那只快掉光毛的扫把,低着头一点点扫着院子里面的雪。

 

经卷有云:绝念忘机,精心定神。

 

明成默诵心法,一走神就用笤帚在地上画了个小太极。不过左右现下这院子里也没有人,玩儿一下也不会被师父捉住挨骂。

 

“你不嫌冷?”知忧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晃了回来,立在明成的身后看他在地上随便画着花纹。

 

小道士转过头,阳光下看知忧的眉眼就会觉得更加深刻了一些:“那丹炉……”

 

“呀,被你发现了。”知忧弯着眼睛笑了起来。习惯性的,他抬起了右手,用宽大的道袍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。他很喜欢这个小道士,憨憨傻傻的,一看就是好逗弄的小家伙。恢复了平静的表情以后,知忧才放下了自己的手。他一把抢过明成手里握着的那只破扫把,直接丢到了旁边,然后拿袖子一拢明成,就把人给裹进屋子里面去了:“什么都别问,知道太多是会死掉的。”

 

或许是因为知忧回来了的缘故,房间里面渐渐暖和了起来。明成坐在他的稻草垛子上面看着这有些神奇的小世界。他这人天生性子就有几分钝,看着知忧像变戏法一样打袖子里面往外掏酒壶,他却依旧在思考丹炉和知忧的关系。纯阳宫历史悠久,想来这一鼎丹炉有元灵尚存,也不是什么怪事吧。

 

明成平日里面话就少,这会儿看着知忧就更是没话。不过知忧最喜欢这种口拙的小孩,他双手凭空挥了挥手,带着雪粒子的木桌和木凳就从外面被他搬进了屋子。知忧随手捡了明成那件被弄脏的外袍,擦掉了桌子和圆凳上的雪,也不招呼明成,自己摆了一壶酒坐下就开始喝。

 

 

 

【陆】

 

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院子外面突然就一片喧嚣。

 

明真师兄的声音穿过这小屋并不厚实的墙,里面似乎还夹杂着恐慌。明成原本几步走到门口打算拉开门直接出去,却突然想起来这屋里面还多了个知忧。小道士想要回头去和知忧讲话,扭头回去却发现那男人连同刚刚的桌子凳子一下子都消失了去。也是,知忧当真是那丹炉化出的人形,自然不会受这些制约才对。明成晃了晃自己的脑袋,扯开了木门。

 

明真跟着其他人站在旁院的积雪当中,风雪似乎又大了一些,不过是从寝屋走到旁院的这些距离,他们竟然都已经披了满身的白雪。

 

明成关上了小屋的门,规规矩矩地给师叔还有随行来的师兄们行礼。站在最前面的是他们的小师叔,明真师兄站在后面,一脸紧张地看着他。明成反而成了这里面最摸不着头脑的一个。

 

“明成,你这两日一直都在这院子里?”说话的自然是小师叔,他眼神冷冷地切在明成身后的屋子上,那样子就好像是在看什么让他厌恶的东西似的。小道士不明就里,点了点头以后觉得坏了规矩,赶忙又补了一句“是”。

 

小师叔没再说话,而是绕开了明成,径自推开门朝屋里走去。他的目标显而易见,就是屋当间儿的那鼎丹炉。小师叔携剑就是一个太极无极的招式,击在那丹炉上却只是见一些细小的碎末飞舞了起来。明成他们站得远,别的倒也就看不清楚了。

 

这或许是上一辈人的纠葛吧,他想。

 

明成没有跟进屋里去,倒不是他不想,而是明真师兄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:“哎呀你的外袍呢?你怎么不睡正屋那间,跑来这么一个破了吧唧的地方呆着了。我跟你说这一阵宫里可不太平,你别一个人主意那么正。”

 

“哦。”明成心里念叨着你们都不知道这院子里面还住了个主儿呢,要是知忧突然跑出来还不得吓坏了这几个师兄?不过眼下他倒是更担心小师叔一些,虽然明成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,可看上去小师叔对那炉子可是没什么好感。先不论知忧到底是什么,终归和丹炉有些关系就是了,这么折腾一番,可别真惹恼了那人。

 

明真还揪着他不肯撒手,絮絮叨叨地终于把事情算是说明白了。明成这才知道,原来这几日不断有师兄的寝屋里被人画了符咒,而就在方才,大白天的,师父那屋子里竟也多了几枚符纸。那上面用丹砂涂的咒文特别繁复,小辈们都不认得,师父是面无表情,反倒是当时一同在屋的师叔们脸色大变、怒不可遏。小师叔更是气得不行,带着他们一种弟子就往这旁院里来了。明真最先还以为师叔这是念起明成了,毕竟明成平日里道法功课修得不错,师叔也夸过几句。直到跟过来他才算是明白怎么回事,原来是这院子里面有古怪,除了他,根本就没有人记得这院子里还有个被罚的小道士。

 

不过明成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,知忧就算再古怪,和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。一来,明成就是个小道士,还是连道袍都只能捡师兄剩下的那种小道士;二来,知忧分了他酒喝,哪怕只是酒肉朋友,也断不会揣着别的心思来结交。

 

那房子本来就破破烂烂的,明成好不容易弄上房顶的几块石头被连翻震得掉了下来。师兄弟们在屋外头站了一排,刚开始的时候都还战战兢兢地瞄着小师叔,到了后来反而生出了几分玩笑心来。几个人凑在一起开始看小师叔到底打了什么招式出来,一会儿说这个招式是无我,一会儿又说那个招式叫天地无极。明成在一旁虽然听得懂,不过他到底辈分小些,这些都还没有修习过。

 

明真师兄在他身边一个接一个的报招式,有些名字好听得紧,但瞧上去威力倒没有多大。明成小声念叨了一句:“那炉子可真结实。”结果唬得明真师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。

 

“快闭嘴!”明真压着嗓子赶紧嘱咐了一句,“你没看小师叔来的时候脸色有多臭,肯定和这院子里的炉子有关系。这屋我瞧着也快被小师叔给拆了,你还是搬回正屋里睡吧。”

 

就这么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,房子是真拆了大半,那鼎丹炉倒也没多几道痕迹。最后小师叔估计也乏了,抬手结了个印压在了丹炉上面,低声念了几句符文以后,又领着那一众师兄走了。临走之前,小师叔终于想起来明成了,他站在院门口冷着脸色叮嘱了一句:“明成,别贪恋那炉子的温度,太热了容易毁了人。”

 

明成只来得及应了一声“是”,小师叔他们一行人就消失在了雪雾里面。等他再转过身的时候,知忧染了一身灰地站在那一片废墟前,早前看上去还没什么伤痕的脸上此时倒多了几道痕迹,不过明成眯着眼睛细看了看,那些痕迹正泛着淡淡的青色。

 

“你……没事吧?”

 

“你那小师叔的功夫倒是长进了些,就是还和原来一样不知好歹。”知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,浮在衣料上的灰倒是很容易就弄干净,只是身上的几道伤这时候反而更显眼了,“进屋来吧,太冷了。”

 

 

 

【柒】

 

晚饭这日自然是没有人再来送了,前面恐怕正忙着去查办那些凭空出现的符咒。明成从院子后面捡了点树枝子回来,有知忧在,点火倒是不成了问题。两个人围着一小团火坐着,火堆子上烤着明真师兄当初给他偷回来的馒头,地上放了两只小壶,那是知忧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的酒。

 

酒自然是好酒,知忧这次特地还翻出来两只小瓷杯,一人一斟。明成咬着带点焦味的馒头喝着酒,倒真生出了几分欢喜来。知忧瞧得分明,这小道士怕是还不知道自己多半已经醉了,小脸红扑扑的可讨人喜欢。他抬手想捏一把明成的脸,结果倒先让明成举起了胳膊。

 

明成这时候话都说不利索了,一句话磕磕绊绊说了半天,知忧最后才听明白这孩子说的是自己的头发。他低下头去看自己那一握银发,末梢几分沾了金色的酒液,有几滴落下去打湿了地面。

 

“你……为什么……请我喝酒?”明成手里的馒头都还没有啃完,还剩了小半个串在树枝子上面,可人已经迷迷糊糊地快要窝进男人的怀里了。

 

知忧轻轻挪了一下自己的胳膊,看着明成这孩子一点点地摔进自己的怀里,原本就有伤痕的脸在这个瞬间多了一抹笑,也就多了一些裂纹。不过这时候明成瞧不见他的脸,知忧抄起地上的酒壶,仰头灌了大半壶进肚。然后他低下头,灰色的眸子里面倒映着小道士泛着红色的脸,接着一点点地凑近,直到那距离已经能看到轻轻抖动的睫毛,才将自己的唇印在了明成的额头。知忧还是凭空挥了挥手,这次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张小床,上面有一床半新的被子。

 

知忧把明成抱到了床上,然后自己却出屋走到了那个已经破的没样子的小屋前。那张已经布满裂纹的脸,看着丹炉上那个虚弱的符印笑了起来,他抬起双臂,迎面扑来的风雪卷起他的袍袖,发出空虚的声响。知忧的声音也随着这些雪粒子一同埋进了满地的厚雪,他说:

 

“杜康何解忧?醉时忘,醒来悔,百般苦痛终是命,须臾成土。”

 

小屋里还有一捧火,和沉入酒梦之中的小道士。知忧淡淡地瞥了一眼正屋的方向,然后转过身,道袍的衣摆带起一片雪雾,直到整个人都消失在了风雪之中。

 

 

 

【捌】

 

明真这晚又一次失眠。

 

这几日接连发生的怪事就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头,虽然满心困意,却偏偏不成眠。师兄弟们每晚都轮值守夜,从大师兄开始到明真他们几个新弟子。明真正轮了昨夜,今晚原本想好好睡个觉,却不知为何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从床上坐起来。他赤着脚走向了门边,那里有一个他曾经浮光掠影般看见的影子——身形挺拔,道骨翩然。

 

明真着急地拽开了门,那影子却消失得极快,只余下在走廊拐角飘起的一点华光。

 

那是知忧没来得及束上的银发。

 

余下的时间并不多了,明真踯躅地合上了自己寝屋的门没多久,外面大师兄就敲响了门。明真入纯阳宫的时间也不算短了,大师兄的性子本事最肖师父的一个,平日里无论何事,讲话都是平平稳稳的声调。可这晚,大师兄的声音里面也带了少见的恐慌。明真一骨碌就翻下了床,脚上一登道靴跟着就跑了出去。

 

和白天的时候一样,这一次是小师叔的房间里多了好几道符咒。明真辈分不算高,踮着脚往屋子里面瞧。师父和其他几个师叔都围在里面,大师兄也跟进了去,剩下的人都堵在门口低声谈论着什么。白天里那几个凑在一起讨论招式的师兄这会儿又聚在了一起,明真知道他们懂得多话也多,小心翼翼地贴上去听了几耳朵。

 

“你看清楚了没?真的和师父房里的符咒一样?”

 

“瞧得一清二楚。”接话的那人是跟着小师叔修行的,这会儿脸色白的要命,也不知道到底是被那些符咒吓到了还是被小师叔他们给唬着了,“我被尊长他们赶出来的时候听见三师叔说了句话。”

 

“什么话?”

 

“他说,旁院里面有妖孽,而且是早就应该被杀掉的妖孽。你说,明成……”那人突然一回头,看见明真就把话给咽回肚子里。明真根本就没在意那几个人的表情,他在听见明成名字的同时脑袋里面就懵了。

 

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,自己已经站在了旁院那个小屋的外面。有微微的火光从门缝里面透过,但却没有什么声音。他轻轻走到近前,从门缝里面看过去。屋里只有明成一个人,睡在一张木床上。地上还有那么一堆火,虽然已经快是要灭掉的样子,但到底还是有些热乎气儿的。

 

明真松了口气,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推开门叫醒自己的小师弟。这世间有太多事情并不美丽,明成本是可以不知道的,他自然也不会告诉小师弟。虽然明成白天里什么都没有讲,但他看得出来,那炉子多半是和他有些关系的。虽然明真也不能想得太明白,但或多或少的,亲近的人还是会有些感觉。

 

于是,他又一个人慢悠悠地走了回去。寝屋那边还是一片热闹,他听见小师叔气急败坏的声音,中间还夹杂着他们师父少有温度的声音,像是在宽慰,又像是在解释一样的话。明真并不愿意知道太多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,那让他觉得心中会变得杂乱起来。原本围在外面的师兄弟们也大多散去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面去睡觉,明日的早课还会依旧,晨练也照旧,除了要去查办这次事情的师父和师叔们,旁人恐怕还是依然像往常一样生活。

 

就和他们十几年来的日子一样,没有任何的改变。

 

 

 

【玖】

 

明成醒过来的时候,外面的雪已经停了。

 

风还是有一些的,但也并不是前几日里那种硬邦邦的触感了。他裹着自己那件还留着泥渍外袍,遵照师父的命令出去扫雪。积雪虽然有寸许厚,但却是蓬蓬松的那般,笤帚扫过归在一处便显得没有多少了。

 

知忧不知去了哪里,酒壶并着那两只酒杯也不见了踪影。明成经过那间被小师叔几乎全部拆掉的小屋,丹炉依然立在废墟之中,上面落了很多的碎石块。明成凑近看了看,丹炉上面多了不少的裂纹。他把打扫用的东西放在了一旁,自己则举着袖子拂去了那些碍眼的玩意儿。丹炉飘着的那个符印这会儿倒是暗了一些,明成不大懂这其中道理,也就没有太在意。反倒是待他折腾完这些杂事儿以后,转身突然看见知忧站在了院子里的时候,小小地被惊了一下。

 

明成见到知忧多了几道伤痕的脸,突然又回过头去看那鼎丹炉,像是确定了什么一样点了下头。知忧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几步凑近了明成而立。这样冷的天气里,身边多一分温度总是让人很欢喜的事情。

 

明成也一样。

 

知忧伸出手指碰了一下明成的脸,温热的指尖触到了更加温暖的皮肤,这让他原本阴沉的心情好了很多。

 

他们并肩在小院里面走着,看雪停以后纯阳宫外的树林里面长出的霜花,听穿过整片林子的急流依旧流淌。知忧知道这小家伙大约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他,比如身份,比如小师叔的反常。他在等,等明成先开口相询,因为知忧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解释这些太过复杂的事情。

 

索性明成并不是藏得住话的人。他侧着头看着远处的宫殿,虽然声音很轻,但也足够知忧听见了。“你究竟是那丹炉化成的人形,还是别的什么?”

 

“别的什么?”知忧最喜欢明成这幅模样,明明有些胆怯,却还是会问出来他想要知道的问题。

 

明成歪着头想着应当如何回答,想来想去却还是只能照着书卷上的话来说:“我曾在书中读到过,纯阳宫中有一种道法,非正道所修。练后体内自成元丹,似妖似魔。断此道者,可毁其身,封其元丹,以妖待之。”

 

知忧勾了勾嘴角:这小孩儿当真从不让他失望,看上去一副傻傻的模样,脑瓜倒是比别人来得聪明许多。他伸手摸了摸明成的头,也声音轻轻:“对,我就是曾经修行异道之人。”

 

明成扭头看了看他,像是在等着知忧再多讲一些一样。

 

“我那时入道比同门的师兄们都要晚,年纪又小,总是听不懂早课。除了大师兄,也就是你师父,剩下的都不待见我这么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师弟。”知忧的语气淡淡的,明成觉得和师父莫名得有些相类,都是那种少有情感的声音。只不过师父是当真已入仙道,无情无欲,知忧倒更像是刻意为之,避之如虎狼。两个人绕过旧屋,转到了院子的后面,知忧的故事还在继续:“那时候大师兄的修为已经很高了,只有他愿意带着我一同读书。他在一旁修炼心法,我就在经阁中随意翻着那些老旧的经卷。异道之术就是那时候无意间翻到的,你也懂,那些邪门歪道的东西总是有些眼前的益处。我原本就着急于修为的浅短,异道之术自然是个极妙之选。”

 

“后来呢?”

 

“后来,被小师兄他们发现了。”知忧弯着眼睛笑了起来,明成抬起头,却只觉得满怀的悲伤,“他们说要严办,门派叛徒不可姑息。不过大师兄心善,从经阁里面找到了我看过的那卷道法,然后又拿着你读过的那卷书来找我。说什么有方法留我下来,只要听话。”

 

“谁知道他们非要用这么歹毒的法子呢。”知忧垂在身旁的手似乎极为自然地捉住了明成缩在袖子里面的手,然后扯着他进了屋子里面。和他不一样,明成不过是个普通的小道士,修为并不高,功力也没有多少,这冷风下怕是呆不住多久。果不其然,知忧的手心里被明成弄得一片冰冷,激得他也不自觉地耸了下肩膀。

 

“小师兄他们一向不喜欢我,总觉得抢了他们的大师兄。其实也可笑,大师兄能是谁的?”知忧自己蹲下去折腾那堆已经灭了火星儿的木柴,背对着明成看不到表情,只剩下似嘲似讽的几声笑,“他们想要我的命,偏偏大师兄留我元丹。封印不过数十载,于我而言,转瞬之间罢了。”

 

明成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,整个故事似乎都和他这个小道士没什么关系,他有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这出戏里面到底是个什么角色。

 

知忧转过身看着又开始发呆的小道士,尽管明成浑身上下都是风雪的温度,可知忧还是觉得他很温暖。或许一个人呆在这个院子里面太久了,久到即便是提起他的大师兄,也不过是回忆里面的一个掠影。反倒是明成,这个愿意用自己外袍为他扫雪的小道士,在他的脑海里面更加鲜活。

 

这是知忧第一次当着明成的面儿和他这样亲近。

 

没有任何言语的,知忧用一种近似献祭的姿势环住了散发着冷气的小道士,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脸贴近明成的面庞,中间细微的空气升温发热,让知忧惨白的皮肤上终于染了一抹红。

 

他说:“你很好。这么多年过去,也不过你一个人。”

 

明成并没有听得太懂,他只是看着知忧精致的眉眼。

 

“你用外袍给我挡雪,陪我喝酒,也不怕我,我其实很欢喜。”知忧站到了稍微远一些的地方,慢慢地说着话,“要是当初早些遇见你这么个小笨蛋,或许我也不会去找什么异道之术。”

 

“别怕我,”知忧又向后退了几步,整个人都快要淹没在阴影里面,“我已经不会再做些什么了。若是以后有人问起你来,就说忘记了罢。本来不应该拖你进来,是我一时私心。”

 

明成的眼睛亮了一下,他想要抓住头脑里面闪过的一个念头,但思绪却被知忧的话再一次打断。

 

那是他留给明成的最后一句话,他说:“知忧,才能忘忧。”

 

 

 

【拾】

 

火光总是在夜晚才会显得明亮。

 

知忧站在院子里面等着被他惹恼的人们赶过来,而明成这时候一个人躲在屋子里面的小木床上,盯着木头的纹路。盯得时间长了,眼睛里面就开始发酸发胀,慢慢地会滴落几滴泪。他想要转开视线,却又不知道自己能看什么。外面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,他闭目不能成眠。

 

明成想要走到外面去看一看,但知忧不许。毕竟那是他自己的孽债,没理由牵累别人。小道士赤着脚走到了门边,这屋子的门是关不紧的,他透过那些裂开的缝隙听着外面的声响。

 

有小师叔的声音,也有师父的声音,他还听见了大师兄的声音,却唯独没有听见知忧为自己辩解一字半句。明成垂下眼睛想,知忧应该说点什么,异道之术也好,妖魔得道也罢,终究没有害了旁人。他的心里有那么一杆秤,在知忧的故事开始以后,就渐渐地向那边偏移了去。

 

他在想,如果当真有机会可以解释,知忧当年就不该被他们记恨。

 

所谓“绝念忘机,精心定神”,是应该摒去一切欲情的。

 

明成拢了拢外袍,贴着墙边坐下。他想,自己也应该出去。但似乎即便是他站出去,说或者不说些什么,都并不能改变外面的局势。招式划破空气的声音不停止地闯进他的耳朵里面,刀剑碰撞摩擦,明成甚至能想象出迸溅出来的星点。

 

打架这种事情,不论理由多么冠冕堂皇,本质里都是一样的粗鲁。明成听见他的师叔们气急败坏的声音,嘴里冒出来的话也就不是那么的好听。咒骂和侮辱,永远都是在不断的重复中逼迫人积累怒火的。明成躲在屋子里面的时候就在想,知忧的脾气也不知道好不好,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从来没对自己冷过脸,但故事里那个年轻的知忧,却并不是那么心平气和的人。

 

尽管这一日里发生的事情太多,多到明成甚至来不及想清楚它们,但人总是会在一些时候跟随本心来做一些判断的。他听着外面的声音,觉得应该出去看看,于是就拉开了那扇木门,走了出去。

 

聚集在院子里的火光甚至要照亮了夜晚的天空,明成半眯着眼睛看着最中心的几个人。

 

他的师父和师叔,大师兄也在。

 

还有他的知忧。

 

或许是因为明成的恍惚,或许是因为一些其他不能言说的缘由,等明成反应过来的时候,六合的剑气已经带着血珠扫了过来。知忧原本正诧异于这孩子怎么突然就打歪了招式,没成想一转头就看见了明成站在那里。

 

思考在这个时候也显得多余了起来,知忧祭出自己的剑,反手插在了明成的身前。

 

“知忧,都到了这个时候,你还有闲心去管别人么?”明成的小师叔认出来了那一招镇山河,他盯着知忧,带着满是嘲讽的笑。

 

封印的力量究竟可以有多强,明成是不知道的。不过他看着自己的师父和小师叔都退入了人群之中,只留下大师兄的时候,他的心里像是被剑锋扫过一般痛了一阵。

 

大师兄无疑是他们这一辈弟子当中最为精进的,但即便是大师兄,也不曾一个人独立完成师父留下的任务。

 

知忧这下就站在明成的身前,近到明成能看到那张布满伤痕的脸上又少了几分血色,渐渐透出了同丹炉一样的青色来。他想起来知忧的肉身早已被毁,现在拿来充当身体的,恐怕也不过是丹炉中的一块碎片。惶恐的感觉就像是潮水一样蔓延了上来,明成想要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,但这个瞬间他却根本无法动弹。

 

那些伴随着光影的招式缓慢地擦过他的眼前,明成看着知忧身上那件道袍被剑气扬起,然后又落下,继而有什么被撕裂开来又破碎的声音传入耳。明成甚至于来不及将大师兄的一招一式记下,即便是后来,再回想起来这一晚时,他依然只能想起:照亮夜空的火光,大师兄身旁的光影,还有知忧的一个背影。

 

明真师兄后来给他念叨过那些招式,每一个招式的名字都极有深意。而明成却根本想不起来那晚到底见过什么,只是在每日课上的练习间,会觉得有些分外熟悉。

 

那晚明成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,一切都已经结束了。因为肉身早已被毁,知忧早就散得无影无踪了。他有些茫然地四下看看,小屋依然还是破旧的,那些火光也还依然在,大师兄也和师父还是师叔们站在一起说着话,却唯独少了一个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见到的人。

 

没有人注意到他,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。明成动了动双脚,然后慢慢地朝着人群的方向走着。明真就在人群当中,尽管他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,但当他看到明成的时候,还是跑了过去。

 

他同明成讲话,却连一点回应都收不到。

 

 

 

【终】

 

后来,那一晚的闹剧便渐渐成了偶尔被人提及的故事。

 

明成的名字甚至都被替换成了不知名的小道士,反倒是知忧这个名字在故事当中留存了下来。每一次的诉说,都让他的模样生动了些许。没有人知道这些故事是经谁丰富起来的,口口相传中,那件纹了繁复花纹的道袍和那鼎丹炉有了颜色,小院的积雪有了厚度,随之而来的风也有了声音。

 

似乎每一个讲述者都曾亲历。

 

反倒是明成,自那以后便更加沉默了起来。课业上虽然没有放松,可以没有以往刻苦。早课自是间或小眠一些时候,却再也没在梦中见过那处小院,和院子里的那个人。师父曾经问过他关于知忧的事情,明成皆是含糊答过。最初几次的确是想不起来了,日子久了,丢掉的记忆便也慢慢回来了,再问却是不愿答了。

 

再过些时日,大师兄接任了师父的位置。他们这一辈师兄弟自然也纷纷独当一面。明成一直安安静静的,自然也还是安闲度日。平日里的那些事物也自然有师兄们去解决,而他只需要每日抽些时间给那些小道士们讲讲经卷就可以了。

 

闲来无事时看过一本小书,上面讲“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。”明成认不得那日里咽进肚中的酒,不过那两壶浓香滋味到还记得,唇齿间的那些余味似乎还在一般。

 

明成也从原先的寝屋搬去了稍微偏一些的小院里面独住。大师兄他们不曾问过缘由,或许彼此心里都知道一些什么,也不好多说罢了。只有明真像是什么都不清楚一样,在他搬家那日还过来搭了把手。“师兄,麻烦你了。”明成把最后一只木箱拖进了屋子里面,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。明真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转身去桌子上找水喝。

 

再到后来,小道士们也不再需要他为他们讲授课业了,自有大师兄他们各自带着去修行。明成就一个人乐得清静,学着知忧样子换了宽大的道袍,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面溜溜达达。偶尔出门,他也会把年轻的小道士们支开,一个人拐进酒馆的后门,用一只白瓷的小壶打些酒。味道虽然都不及记忆中的好,但聊以慰藉总还是足够了的。

 

这个冬季最冷的那天,明成在小院中生了一捧火,自己也不管地上的积雪,直接席地而坐。身边放着的是被他随意丢在地上的白瓷小壶,歪歪倒倒的却没有酒洒出来显然是已经被明成喝空了。

 

大雪初停后的天气,都是格外地晴朗。他半仰起头,口中喃喃念叨着那句“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。”,反反复复,像是在回忆着什么。

 

可终归,明成合上眼想着,自己似乎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。

 

 

 

杜康不知忧。

 

 

 

—Fin.—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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